2016年1月29日 星期五

讀|| 蘿拉.艾斯奇維《巧克力情人》▪家族的四個女人

蘿拉.艾斯奇維《巧克力情人》
LAURA ESQUIVEL,Como agua para chocolate



伊沙貝拉蛋糕

  在場的賓客吃下第一口蛋糕,便感覺濃濃的惆悵佔據心頭。就連佩德羅總是這麼自信滿滿的人,也得費一番功夫才能壓抑淚水的奔流。至於連丈夫過世後也沒掉一滴悲傷眼淚的愛蓮娜媽媽,則正在默默流淚。事情可不是到此為止,哭泣只是第一個徵兆而已,牽動深沈憂傷和挫折的這種奇怪中毒現象,讓所有賓客不能自已,紛紛在院子裡、畜欄邊以及廁所裡,懷念起自己此生的摯愛。沒有半個人逃過蛋糕的魔咒,只有幾個幸運的人即時抵達廁所;來不及的人,就在院子裡參加集體嘔吐的表演。

  蒂塔生來便注定這一生無法擁有愛情,必須遵循這個家族的傳統——么女必須照顧母親終老。蒂塔的情人佩德羅上門提親,母親愛蓮娜卻安排二姐羅沙拉嫁給佩德羅,並命令蒂塔必須準備婚禮當天一百八十人份的餐點。

  其中這道「伊沙貝拉蛋糕」參雜了蒂塔豐沛的鹹鹹淚水,雖然沒有改變蛋糕原有的味道,但這當中含有太多無法言喻的苦楚以及濃烈的哀愁,令在場賓客皆出現異狀,甚至是鐵石心腸的母親愛蓮娜也默默流下淚水,還讓二姐這位新娘嘔吐不止、使得大量嘔吐物如同河水氾濫般,溢滿婚禮現場,成為當天最難堪的人物。

  在蒂塔出生兩天後,愛蓮娜便成了寡婦,從此必須一肩扛起經營農莊的責任,她以獨裁的方式來控管整個家庭無非是最快速便利的方法,除了定下無數家規,就連三個女兒也不許違抗她每一個指令。因為蒂塔的早產、丈夫的意外驟逝以及接管家族事業,一切皆來得突然,不得不令這女人必須更堅韌面對生活中的各項挑戰,她的冷酷嚴厲也就易於理解。

  只是這些理由還不足以讓愛蓮娜變成毫無情份的鐵面人物,絕大部分的因素還是在於她自己早年無法得到愛情。就在與情人私奔未果,她此生的愛也燃燒殆盡,從此便過著由愛生恨的日子,甚至將自己的恨加諸在女兒們以及無辜的佩德羅身上,直到死後也化作魅影持續糾纏著整個家族。
 
  這道「伊沙貝拉蛋糕」縱然使她流下悵然的淚水,那一刻她的確是傷感的,也許想起和情人約定私奔的那一天、也許腦中出現情人被襲擊致死的畫面……往事一幕幕給她無限感慨,但婚禮過後,她仍然變回那個眼神凌厲的農莊女主人,執起棍棒、開始毒打蒂塔。


玫瑰花瓣鵪鶉

  蒂塔將玫瑰用力地按在胸前,等她走到廚房,原本粉紅色的玫瑰花,沾染了蒂塔雙手和胸前的鮮血,已變成了紅色。她得快想辦法處理玫瑰。但花太美了!一來她從來都沒有收過花,再說這是佩德羅送的,怎麼能丟到垃圾堆裡。忽然間,她清楚聽到娜嘉的聲音,在她耳邊述說著一道西班牙時期前的菜色,便是以玫瑰花瓣入菜的。

  「伊沙貝拉蛋糕」是心碎及淚水的滋味,那麼「玫瑰花瓣鵪鶉」則是最具爆炸性的奔放滋味,引發人們啟動沉睡許久的情慾,且不可收拾。

  佩德羅吃了玫瑰花瓣鵪鶉忘情大嘆「這是眾神的喜悅」,然蒂塔的大姐荷杜娣絲則湧現奇怪的反應,她不停冒出粉紅色且帶有玫瑰味的香汗,並感覺到體內有股熱潮快速竄上,儘管她努力淋下一桶又一桶的水,試圖澆熄體內燃起的熊熊慾火,仍無法制止這把火的延燒,甚至燒掉整座浴室,她只得快速奔離農莊。

  之後便是一連串的奇幻。

  荷杜娣絲擁有天生的律動感及洋溢的熱情,她與母親愛蓮娜是極大的反差,儘管母親給予諸多的限制,仍舊攔不住荷杜娣絲體內那種急於忠於追尋自由的靈魂,她以落入風塵的方式去宣洩她溢滿高漲的情慾,更進一步去實現自我。終於,得以以一位革命女將軍之姿榮歸,並找到此生至愛。

  我們能將荷杜娣絲看作是《巧克力情人》中最勇猛去衝破桎梏的女性,她勇於追求自己的天命、勇於反抗跋扈不明理的母親,即使過程中背負著「家族之恥」這樣的罵名,她仍舊是家族中最快得到幸福的女人,而她的兩個妹妹卻依然受母親控制,無法自由。

  愛蓮娜對女兒們的控制,遺害甚遠,在她的肉身死去之後,魂魄仍遺留人間繼續監視著全家族。她在世時,硬生拆散蒂塔與佩德羅;死去時,仍舊譴責蒂塔的愛情是不道德、不合乎禮制。更可怕的是,二女兒羅莎拉竟打算複製經驗,去追隨傳統——么女必須照顧母親終老,將這個無理的荒謬要求再加於女兒身上,並時時遵循「卡雷紐禮教手冊」裡那些禁錮人類心靈自由的教條。

  如同荷杜娣絲所說,羅莎拉心裡是相當明白蒂塔與佩德羅的深厚感情,所以她最後也做出很大的讓步:允許蒂塔與佩德羅私下的幽會,但不得傷害整個家族的名譽、不得讓她蒙羞、必須讓她與佩德羅的女兒成長於莊重的家庭當中。

  羅莎拉其實也活得十分悲哀。書中在前半段甚少刻劃羅莎拉的心理活動,她出現的情節總是難堪的、滑稽的、善妒的,再加上她「搶了妹妹的情人」這件事,使她看來就是一位負面人物,但她哪裡能自己做選擇?她與蒂塔一樣,都沒有選擇權。也許她早已認清自己的命運只得任由母親的安排,又或者她太過懦弱,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違抗母命、也輕易放棄自己的權益,只能忍受丈夫始終如一對她的冷淡,最後落得更加不堪的結局:只求丈夫與妹妹維護自己的尊嚴,即可。


核桃醬青辣椒

  核桃醬青辣椒不只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嚐起來的滋味說是珍饈一點也不為過,這是蒂塔做得最細緻可口的一次。青辣椒正驕傲地與盤子上的顏色相互輝映,青辣椒的脆綠、核桃醬的乳白,以及石榴的晶紅。
  這道三色菜餚很快就被清空,轉眼之間,青辣椒就從盤子上消失。從前蒂塔覺得自己像是那根核桃醬青辣椒,因為禮貌、避免看起來太貪吃而遭人丟棄的那天,已經十分遙遠。
  蒂塔自問,青辣椒被一掃而空,到底是代表大家逐漸遺忘了優良的傳統,還是青辣椒實在太美味了。

  羅莎拉過世了,意味著蒂塔與佩德羅不必再掩蔽眾人目光、不必再遵守與羅莎拉的約定,兩人終於能夠在一起。

  這道「核桃醬青辣椒」經過二十二年時光的醞釀,終於得以在婚宴上重征眾人的味蕾,挑戰「玫瑰花瓣鵪鶉」的極限——點燃熾熱的慾火,荷杜娣絲再次感受到當年初嚐玫瑰花瓣鵪鶉之後的症狀如排山倒水而來,決定與丈夫璜在事態嚴重之前開溜,重新去溫習當年與璜赤裸相遇於原野的往事。

  另方面,蒂塔與佩德羅的愛情仍然新鮮,兩人的欲望甚至已衝出肌膚,散發一股奇特的氣味,令在場的賓客也只得識相地告辭離開。

  他們第一次得以自由自在地享受魚水之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在情感最澎湃、心臟跳動最激烈的時候,佩德羅死了。

  蒂塔咀嚼一根又一根的火柴,一邊用力重溫與佩德羅的回憶。吞下的火柴一根一根開始與回憶碰撞,燃起一片光亮。蒂塔看見佩德羅的身影就在光亮中的隧道入口處,她走向佩德羅,與他擁抱,兩人絕不再分離。


  「玫瑰花瓣鵪鶉」所引發的一場慾火使得整間浴室燃燒起來,而「核桃醬青辣椒」的威力更甚,燃燒了整座農莊,且燒出一座享樂的火山,就連噴出的石頭也在高空中炸成七彩,如同煙火般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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